2024年,美国第45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重新赢得总统大选,这一“复辟”现象在美国政坛掀起波澜,并让全球陷入对其“复辟”后治理模式和影响的思考,甚或是焦虑。历史上,离开权力后重新上台的强势领袖们往往经历了特殊的政治洗礼,他们的施政策略不仅反映出对过往经验的总结,更能看出其重新掌权后的优先级、承诺及政治手腕。考诸历史,以咨将来。
历史复辟者的施政模式和典型案例
历史上的复辟者常常因为错综复杂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因素重掌大权。重回权力的领袖们,其施政策略也可做粗略的类型划分。
一是对反对者的打压或招安。重回权力中心的领袖,通常会集中力量削弱甚至打击曾经的反对势力,以巩固权力基础。而有时,领袖会也选择一种更加怀柔的政策,将部分反对派成员纳入治理框架中,以减少其政治对立。
二是对支持者的承诺与激励。对于那些忠诚的支持者,复辟的领导人往往会加倍兑现承诺,通过政策、职位和资源等手段予以回报,巩固其再度掌权的合法性。
三是政策的延续与更新。复辟的领袖通常会根据过去执政的经验和教训,重新审视自己的政策方针,决定哪些政策继续坚持,哪些做出调整,甚至颠覆。
四是执政风格的调适与嬗变。历史上,复辟的强势领袖可能在风格上更加果断,减少犹豫;有时也会更强硬,因为这些饱尝“痛失权柄”苦果的人,总是努力试图迅速稳固政权,并不让“悲剧”重演。
太阳底下无新事。回顾历史上著名强势领袖的复辟案例,他们各自展示了不同的执政选择;从中我们也能看出复辟者在应对复杂政治局势时的策略性差异,及其所导致的不同政治后果。
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曾于1814年因战败被迫退位,而后又于1815年通过“百日王朝”复辟。他在短暂的复辟期间展现出强硬的军事与政治手腕,尤其是对反对势力毫不妥协。然而拿破仑没有对其政策做出显著调整,依然坚持对外扩张的军事路线,这导致了他在滑铁卢战役中的再次失败。拿破仑的复辟策略展示了复辟者在回归时倚重个人威望,但缺乏对现实条件的灵活应对,最终导致其政策的再度崩溃。
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在清教徒革命后,辗转通过军事努力和宫廷阴谋,终于在1660年复辟成功。查理二世的复辟策略体现了对反对势力的宽容,广泛赦免了反对者。他放弃了父亲专制的统治方式,试图以较为温和的策略拉拢清教徒和议会派系,同时加大对保皇派的激励以强化自身支持。查理二世的柔和复辟策略说明,温和政策有时能减少政治对立,从而稳固政权。
镜头转回法国,戴高乐总统在法兰西第四共和国动荡不安时,终于通过民意呼声在1958年重返政坛。他在重新掌权后并未采取报复性措施,而是进行了一系列制度化改革,并通过建立第五共和国和新的宪法奠定法国的现代政体。戴高乐的复辟之路表明,某些复辟者通过制度改革塑造了长期影响力,而不是仅仅依赖短期的政治利益。
无独有偶,以色列前总理内塔尼亚胡也曾因受贿、欺诈、背信等罪名起诉而一度下台,但最终于2022年重新赢得大选并成功“复辟”。他在复出后强调国家安全与保守政策,并强化对司法体系的影响力,试图通过法律手段弱化反对派的影响力。对外,更是对“阿克萨洪水”针锋相对,在巴勒斯坦、黎巴嫩多地大开杀戒。内塔尼亚胡复辟后的执政模式也似乎表明,现代复辟领袖常常利用政策工具巩固权力,而非单纯依赖军事或极权。
特朗普的复辟:对美国内政的可能影响
基于上述案例的分析与对比,以及特朗普个人的执政风格和2024年大选期间的承诺,人们可以初步推测其复辟后可能采取的内政措施。
一是严惩反对者。特朗普是有仇必报的。他在复辟过程中,早已多次抨击两党“建制派”和国家司法机构,指责这些机构在其首任期内未能给予公平对待。因此可以预见,特朗普可能在复辟后着手削弱这些曾经对他不利的机构,或采取立法措施遏制反对者的影响力。这与内塔尼亚胡重掌大权后的策略相似,即通过司法改革和立法手段削弱反对派阵营,从而巩固个人权威。
二是兑现对支持者的承诺,或至少让后者认为他“正在努力兑现承诺”。特朗普在竞选中强调维护美国工人利益、重振制造业和实现“美国优先”。重返白宫后,特朗普大概率会采取一系列保护主义经济政策,以取悦其核心支持群体。他可能会通过激励制造业、提高关税或限制移民等方式兑现对支持者的承诺,强化自己在中西部州的支持基础。这种举措可见于佛朗哥的高压治理,即通过满足核心支持者的需求实现权力稳固。
三是第二任期政策的延续性与新方向:特朗普在复辟期间可能延续其首任期内的某些政策,比如限制移民、打击非法毒品交易等社会问题。他的外交政策可能会延续第一任期的强硬作风,同时寻求对中国等主要对手的更强势立场。然而,基于其复辟背景和经验积累,他可能在国内治理上更加注重保守力量的联合,避免上任期与建制派的直接对抗。
在执政风格层面,特朗普在经历了初任期的激烈对抗后,可能会更加果断甚至强硬地推行政策。其执政风格可能更加专断,力图以更快的速度推行政策。这种变化反映了拿破仑复辟时的果断作风,试图在短时间内巩固权力。
与此同时,制度层面的调整也必不可少。特朗普的复辟可能伴随制度层面的尝试,以强化总统权力。例如,通过重新塑造联邦法院的构成,特朗普可以在长期内确保保守政策的延续,这种举措反映出戴高乐的制度化思维,即通过制度变革以实现长远利益。
特朗普“第二王朝”的外交战略核心
特朗普的复辟无疑也会带来外交策略的延续与新发展。在其第二任期内,特朗普可能会更加注重以下几个战略核心:
一是“美国优先”的再强化。“美国优先”是特朗普外交政策的核心理念,在复辟后这一方针将更为坚定。他可能以更高的标准衡量各国在美国利益中的作用,包括加强对贸易伙伴的重新评估,严控进口产品,压低对外援助预算等。这种更为极端的“美国优先”政策可能导致其他国家更难以获得美国的经济援助或贸易优惠。
二是对主要对手的全面施压——一面矛头直指中国,一面争取美俄关系的转圜。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外交战略中,中国和俄罗斯将继续成为美国的主要对手,但特朗普对中俄的态度与政策显然将延续其第一任期时的重大差别。一方面,特朗普将加大对中国的经济、科技、军事和外交施压力度,试图通过多方面手段遏制中国的崛起。与此同时,特朗普极有可能重新审视美俄关系,并通过有限合作与战略竞争的方式,实现美俄关系的某种戏剧性“转圜”。即便受制于国内反对势力和欧洲地缘政治力量的制约,而无法完成坊间所热议的“联俄抗中”大转型,但至少在其任期内,特朗普也将谋求通过减少对俄战略投入,来实现聚焦中国的目的。
三是重新平衡与盟友的关系。从延续性来看,分析者们普遍预估,特朗普此次复辟后,可能会以更为强硬的方式重新评估与传统盟友的关系。与北约关系方面,他或将再次提出削减美国对北约的贡献,要求欧洲国家承担更多责任,甚至对不符合美国利益的盟友采取一定的外交打压。同时,特朗普可能继续拉拢东欧国家,形成分裂欧洲的态势,以确保在面对欧洲时保持更强的谈判优势。
四是弱化多边机制,同时强化双边途径——这是特朗普外交模式的传统偏好。特朗普一向不信任多边机制,而更倾向于通过双边协商直接获取利益。复辟后的特朗普可能进一步削弱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多边组织的权威性,通过双边协议推动美国的经济和政治利益。例如,他可能会减少对联合国的支持,将资源投向对美利益直接相关的双边协议中,从而绕开多边机制的限制。
最后,复辟的特朗普将强化对地区动荡的间接施压与利益攫取。在处理动荡地区时,特朗普可能采取低成本干预策略,通过武器销售、政治游说和间接军事支持等方式介入,而不直接卷入军事冲突。比如,中东的伊朗问题、叙利亚局势等,特朗普可能采取代理人政策,通过沙特、以色列等盟友的支持来间接控制这些地区的局势。
特朗普复辟后外交政策的延续性主要体现在对“美国优先”理念的坚持、对中国和伊朗的敌视态度、对多边主义的疏离等方面。然而,复辟后的特朗普也可能因国内外环境变化,对政策有所调整。
就相似之处而言,特朗普依然秉持强烈的“美国优先”执念,依旧会优先考虑美国经济和政治利益,特别是在贸易、科技和军事等领域确保美国的优势。与第一任期相似,特朗普将继续对中国实施贸易制裁和技术封锁,试图遏制中国的崛起。同事,特朗普也将延续对北约和传统盟友的质疑——他在第一任期曾公开质疑北约对美国的价值,这种态度可能在复辟后进一步强化,要求盟友承担更多防务费用。
而不同之处则有可能体现在:一是采取更为果断的单边措施,或更加强硬高压的方式,对某些盟友进行经济和军事制裁,从而增加其对美国的依赖。二是其外交政策的实用主义特征或将进一步强化。复辟的特朗普政府或将更加注重灵活外交,以获取短期利益,如通过快速签署双边协议获取贸易优势,或推动特定国家削弱竞争对手。
复辟者的结局与宿命
历史上,复辟者往往是试图回溯某个黄金时代的影像,力图复兴曾经的辉煌。然而,这种复辟的光辉,往往掩盖不了其内在的衰败和无法逃脱的命运。特朗普的复辟,或许也不过是美国极右保守主义——MAGA运动的一次回光返照,是对历史潮流的逆行。而其最终结果,恐怕只会是无可避免的失败——或许只是短暂的延缓美利坚的衰落与终将到来落寞。
这种命运的沉沦,不禁让人想起历史上那些所谓的“复辟王朝”。正如拿破仑的百日王朝,虽然短暂辉煌,却终究未能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拿破仑复辟之初,试图以铁血手腕和个人魅力恢复帝国荣耀,但最终,他的失败并非偶然,而是历史宿命的体现。尽管在复辟的短暂岁月中,他依旧吸引了大量的支持者,但他所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外部的敌人,更是内心深处对于历史进程无法控制的深刻无力感。特朗普的复辟,似乎正是这样一场无望的冒险:尽管他以“美国优先”之名,激起了美国中下层白人和传统保守势力的激情,但这份激情无法改变历史的方向——一个不愿承认全球化和多元化不可逆转的美国,注定将以衰退的姿态走向未来。
特朗普的复辟,或许也会像查理二世的复辟那样,表面上呈现出宽松和包容的一面——但这终究只是为了暂时平息反抗、稳固政权的一种策略。查理二世归来的法国,在宽恕和妥协中埋下了政治腐化的种子;他的“复辟”虽然避免了清教徒革命时期的激烈冲突,但却无法掩饰法国社会根深蒂固的裂痕。特朗普,作为一个典型的政治演员,显然更关注短期的政治回报,而不是深刻的社会结构改革。正如拿破仑和查理二世的短暂胜利一样,特朗普的复辟,也可能是强权政治的最后一搏,但其内在的虚弱和历史的大势,早已注定无法长久。
更何况,特朗普复辟的“美国优先”政策本质上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它是一种向过去的狂热呼喊,是对全球化潮流的反动,而非对未来的合理回应。特朗普的强硬贸易政策、对外敌的敌意、对移民的排斥,这一切构成了他“第二王朝”的基本框架,但却忽视了历史的基本脉动:全球化、科技进步和文化多元,早已将美国社会牢牢嵌入了一个无法逆转的全球体系之中。特朗普的复辟,或许能够短期内激起美国民族主义的烈焰,换取一小部分经济上的利益,但这份利益将是对美国未来衰落的拖延,而非真正的复兴。正如拿破仑的百日王朝,特朗普的复辟也许最终将不得不面对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和政治体制的深刻危机——这些问题并非能通过简单的权力游戏解决。
当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行,所有试图回到“黄金时代”的复辟者,最终只能见证自己悲凉的失败。特朗普的复辟无非是人类历史的一个短暂插曲,是在全球化大潮中挣扎的最后呼喊,最终只会成为历史的沉淀物。他将继续加剧美国社会的分裂,激化外部的敌视,推动国内民族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激烈冲突,但这些行动的结果,不过是美国文明自身的衰败。
特朗普的复辟,不仅是美国的悲剧,也是全球化时代所面临的集体反动。这一切,最终都将归结为对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的无力反抗。正如古代王朝的复辟所证明的那样,历史的进步,终究不能被个人意志所逆转,复辟的辉煌注定只是昙花一现,无法改变已定的命运。
(注:王鹏,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