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接车的巴厘岛本地男生告诉我们:这座岛上原本没有一栋房子会比椰子树高。他说这是祖祖辈辈的默契,是当地人对自然的尺度感。可岛上这几年游客越来越多,沿海与市区到处在盖新酒店,楼层一层层往上长,已经很难完全遵守这些旧规则。土地被重新划线,坡地被整平,树被砍掉,为的是让更多房间能看到海。
巴厘岛旅游业兴旺,沿海一带这些年几乎被度假村和新酒店占满。许多原本面向大海的坡地被削平,树被砍得太快,稻田被改造成泳池与观景台,大自然在一层层被修整成适合游客观看的样子。
我们往中部山区走,避开西南部海岸的热门海滩,驶往山谷、丛林与稻田。三小时之后,狭窄的马路两旁只剩下山、湿度和绿色,车窗外的空气带着潮气和植物香气。这里没有商店街,只有庙宇,村民守着传统的梯田与灌溉系统。前些年,这片苍翠的山谷与丛林也被旅游业的视线扫到。外来者开始到这片偏北乌布(Ubud)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介入:不是把土地削平,而是顺着它的起伏安置建筑;不是砍树清空地势,而是用老船码头拆下来的铁木(ulin/ironwood)、快速生长的竹子与其他天然材料搭建;施工尽量不用重机械,也避免大规模砍伐;过去村庄用于灌溉梯田和保持土地湿润的传统渠道,也被保留了下来。
这里仍然是布阿汉(Buahan)村庄,山坡和山谷里散落着几座“没有围墙的房子”,这是 “A Banyan Tree Escape” 所在的位置,但隐蔽于丛林与湿气中;在山谷的光影移动和昆虫持续的噪声里,名字本身不再重要。

蝉鸣从早到晚都在,雷声偶尔在山谷里滚过去。屋子没有窗、没有门,只用轻帘遮挡,半夜里,屋檐上的壁虎敲声清晰,偶尔还会飞进来一只萤火虫。四周曾经是稻田的地方,如今仍是一片绿色,坡地向着山麓延伸,附近的瀑布日夜飞溅。晴雨间,丛林白雾弥漫,而芭蕉林、棕榈树,还有路旁密集的古蕨,依然狂野。

11月的丛林里,每天都会来一场雷雨,村里人形容为“喜雨”。我们日夜都在蝉鸣大噪、雷电和檐蛇(即壁虎)敲屋顶的声响交织之中度过。吃的东西大多来自附近农园,离开时送我们的司机就是一辈子住在布阿汉村里的,他家里和邻居种的菜,经常卖到餐厅里。菜单会根据当天采到什么来调整。
有炸得很薄的南瓜叶片,轻轻一夹就断。辣木和各式香料制成“牛油”;凉薯和美拉什的沙拉用香菜和薄荷粉调味,再加一点百香果油醋,带着脆感和轻微的酸味。菠萝蜜做的果昔碗上面撒了干片、枸杞和椰蓉,组合很简单,味道直接。金戈饭(Nasi Jinggo)是常见的小份早餐,常作为早餐或街头小吃。用香蕉叶包着,里面是蒸的茉莉香米,搭一点搭配辣味椰丝、鸡肉、天贝或鸡蛋。甜点早饭,则有用活性竹炭混入面糊里,加味噌奶油糖酱、酸橙和薄荷黄油制作成的“黑色松饼”。
厨房里也会做Arak(阿拉克)是一种由椰花汁(tuak)或米浆发酵后蒸馏得到的透明烈酒,酒精浓度通常介于30%至50%之间。这种巴厘岛的本土烈酒,大多来自椰花或棕榈花的汁液。农民割开花序,收集流出的花蜜,这叫采汁(nira);花蜜放几天自然发酵后会变成带微气泡的低度酒液(tuak),再用金属锅或竹制器具加热蒸馏,冷凝出的透明酒液就是Arak。我尝了一小杯,配上加上本地种的蜜柑,能感觉到轻微的烟熏和热带植物香,余味略带点棕榈树脂的苦味。

在这里的几天,丛林的节奏比时间更明显。离开的那天早晨,雾气又从山谷升上来,如同为离别作揖。离开之后,我们驱车三小时,往东巴厘岛的小渔村坎迪达萨(Candidasa)驶去。远离热门游客区,浅水泻湖延伸到海面,面临多座小岛与珊瑚礁。沿途的景色逐渐开阔,但与沿海热门区域那种被整平和重建的景象不同,这里仍保留着较完整的自然与传统痕迹:低矮的房屋、原始的礁石海岸、沿岸渔村的小规模生活。这片土地也在尝试以温和的方式与环境共处,即便游客会到访,自然与生活的节奏依然清晰,让人感受到“老巴厘岛”的气息。
不过,当旅游热潮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涌入时,这里也曾被快速建设过一些海滩平房、旅店和小旅馆。为了盖房,有人甚至从珊瑚礁里采石炼灰作水泥基础,岸边的珊瑚防波带因此受到破坏,海岸侵蚀问题也逐渐显现。但现在看来,相比巴厘岛西部那些被过度旅游开发、夜生活喧嚣的区域,如今的坎迪达萨仍能看见火山的海岸线,礁石、小渔村与珊瑚礁生态并存。旅人来了又走,当地人依然保持对海与山、对传统与现代的某种平衡:既不完全拒绝,也不完全投靠新秩序的生活方式。
我与同伴两个人租下了近两年才在空地上搭建起来的海边民宿,在这里的几天时间里,确实有类似感受。这个地方是2019年时,一个在岛上生活多年的美国人Logan,对岛上的过度旅游与快建设做了一点思考,然后在此买了一块地,请本地匠人、学校建筑系、艺术家一起参与建造,尽可能保留树林、水道和原本的地形,每一栋屋子都围绕既有的树木和山坡构造,他给取了一个叫“The Seed”的名称,说想播下这颗“种子”,让人们“同时回到自然、回到土地,也回到自由感”里。
Logan自己喜欢玩音乐,于是在客厅的地下室里设计布置了一个自带键盘、吉他、鼓的排练房,我与同伴入住时,白天戏水,夜里就泡在排练房里,在键盘和琴弦上慢慢记录下一些在地灵感。
海滩边上还有一个只为我们服务的厨师。这里的料理,多半来自非常日常的材料:渔民从海里带上来的鱼,农夫摘的叶子,礁岸边的盐,菜园里刚摘下的香草,还有浓缩在这些酱料里的植物味道。到达的那天,民宿主理人提前告知可以安排跟着当地渔民一块出海钓鱼,顺便也能在小岛下浮潜。从没试过钓鱼的我想,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机会去尝试新事物啊。
只是渔民叮嘱一定要起早,六七点就要出海了,于是第二天清晨渔民就开着传统的渔船来将我们接上船,我从怎么握钓鱼竿开始学,渔民用虾仁当诱饵,鱼钩下到浅海里没到一分钟已感觉沉了点,绕线上来一看,发现空空如也,倒是虾仁被咬了大半。渔民教我们,一旦感觉钓竿沉,立即把竿子往外甩一点点,再尽量稳着速度把线绕上来。我们戴着草帽,在一个地方等候和停留十多分钟,就换一个地方继续抛竿。一个小时以后,我与同伴都各自钓上来了好几条小鱼,一条红鲷鱼,一条石斑仔,还有几条大眼小鱼。这时太阳渐渐猛烈起来,我穿上脚蹼,戴上面罩,扑通跳下海里,浮潜一会儿。看不远处小岛旁的海水开始形成漩涡,于是回到船上,返回The Seed的“舒适圈”里。

下船后,把我俩那天自己钓的几条鱼交给厨师,请他先帮忙洗膛过后,用油盐腌一下,等中午饭之前,我们就跟着师傅学了一点巴厘岛后厨的基础要领。厨师问我想怎么做鱼,我想了想:“不如分点清蒸,分点做鱼汤?”然后,厨师在桌上准备好了几盘巴厘岛传统酱料Bumbu Genep:这是巴厘岛最基础也最完整的“母酱”,味型厚、暖,带一点草本的辛香,在当地几乎所有家常料理都能见到,成分大概有小红葱、大蒜、新鲜姜、南姜、香茅、芫荽、月桂叶、青柠叶和可多可少的辣椒,还可以加一点棕榈糖。另外,厨师还分别调制好了印尼特色的红绿森巴酱,红森巴酱一般有红辣椒、小红葱、大蒜、番茄和酸角,绿森巴酱则放青椒和未熟的青番茄。
师傅随后教我们制作在巴厘岛很有家常意味的沙爹鸡肉串:用整根香茅做“签子“,把鸡肉剁成泥,加一点磨碎的椰子肉、葱姜蒜、辣椒、柠檬叶丝,再调一些盐和棕糖。然后用手把肉泥包在整根香茅上,拿去烤的时候,香茅的香气会从内部往外推。

这一顿简单的午餐,让我想起布阿汉丛林里的蝉鸣、壁虎敲屋檐的声响、雨雾弥漫的光线。那些天我所经历的丛林与海边,都还保留着未被浪潮完全吞没的“老巴厘”气息,让人短暂进入一种与自然并行的古老节奏,那是一种久违的、被现代生活遗忘已久的共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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