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大提琴家王健在广州星海音乐厅演绎了贝多芬的室内乐作品。这是他第21次与广州交响乐团合作。音乐会之前,我与王健进行了一次交谈,话题从演出与音乐判断出发,逐渐延伸到他近年来生活重心的变化,以及他对音乐事业、当下世界、互联网环境与人性状态的持续思考。
巴赫或许是王健在访谈中谈得最多的作曲家,于是我特意请他先谈一点贝多芬。他说自己特别喜欢贝多芬,因为“他作品中对人类灵魂尊严的呐喊和抗争,超越了任何一位作曲家。”此外,他还提到了前苏联作曲家阿尔弗雷德•施尼特凯(Alfred Schnittke),其中一部作品“对人性中的绝望与无奈有着极为深刻的描写”:“尤其是第一乐章里面,遍地荒芜之时,音乐中忽然像有一朵花开始发芽,作品那么令人震撼,正是由于大量对于反面的书写,从而反衬出美好和希望的珍贵。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有意义,这种知觉或许也不过是一场梦,但在做这场梦的过程中总希望有点价值。”
王健的职业与生活轨迹横跨美洲与欧洲。1985年,他前往美国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师从大提琴家奥尔多•帕瑞索。1994年,他离开美国来到欧洲,在葡萄牙与钢琴家玛丽亚•若昂•皮雷斯建立长期合作,参与室内乐演出与录音,并以英伦和欧陆为大本营活跃近三十年。2023年,王健搬回上海,结束长期的欧洲驻留。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次突然的“回归”。在此之前,他每年都会回国演出,生活本就处在一种跨国往返的状态之中。但疫情持续的两年多时间,彻底中断了这种流动性:边境关闭,“所有的签证都报废了,完全是回不来的。”对他而言,这种被迫的停滞带来的并不只是职业层面的不便;父母正在快速衰老,而他却被困在海外,期间他曾经历过一种无法缓解的崩溃感。他告诉我,即便父母并不希望他为此改变生活轨迹,甚至劝他继续留在国外,他仍然选择回来,因为他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段时间,将来的自己将会非常后悔。
这样的选择,是否意味着音乐事业不再被放在首位,甚至是一种妥协?王健回答:“绝对是的”。但在他看来,这一判断与其说源于家庭,不如说来自人生阶段本身的变化。如果类似的选择发生在三十多岁或四十多岁,那将会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而当人过了五十岁,“音乐事业”这几个字,对他而言已不再具有此前的分量。
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对音乐本身的疏离,而是源于他始终坚持的一种区分:音乐事业与对音乐的追求,是两回事。在他看来,音乐事业涉及成名、市场、票房与成功与否,属于一套外部评价体系。它意味着被更多人知道,让名气得以维持或扩大,让更多观众走进音乐厅,让票房与“成功”不断累积。
而对音乐的追求,则是一种内在工作,关乎演奏本身的磨练、提高与境界探索。“不需要舞台,一个人在家里也可以追求。”如今,他并非对成名与成功毫无兴趣,“当然有”,但这些在他看来“比较虚无的东西”,已经不再构成真正的驱动力。相比之下,他对音乐本身的兴趣更为持久,也更为确定。如今他有这样一个结论:人的品格是不一样的;一首音乐打动不了你,不代表它不好。你唯一要研究的是,什么东西能打动你,以及为什么。“音乐是有逻辑的,但前提是你要听得见。很多人学得快是因为他模仿得像,但他听不见,所以留不住。”他认为,真正高级的模仿是精神上的共振。
他同时承认,音乐事业在现实层面具有正当性:“我们一辈子都在找自己的人生价值,越成功,你就越容易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价值。”年轻时,他沿着这条路径前行:“没有名气,真的养不活自己”,在高度竞争的职业环境中,这是现实且残酷的。随着年龄增长,这套逻辑的决定性开始减弱:再继续追逐事业,只是更出名一点,但并不会让人生意义发生根本改变。
这一判断也延伸到他对成名机制的观察。王健认为,现实中大量对艺术家的关注,并不建立在对演奏本身的理解之上,而更多源于名气本身。“大多数人关注你,只是因为你有名,而不是因为知道你有多好。”他指出,人们普遍倾向简单认知,不愿意或没有能力理解事物的多面性,这在互联网环境中被进一步放大:门槛越低、形式越简单的内容,更容易获得高可见度;而需要时间、经验与判断力的事物,则更难获得传播。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互联网的积极面:它可以让艺术触及更广泛的人群,让更多人第一次了解并可能喜欢上某种音乐。在自身实践中,王健将这些观察转化为行动。虽然他在国内具有颇高知名度,但多数人“知道”他,并不意味着真正理解他的演奏或对音乐抱有长期兴趣。他说,真正以聆听音乐为目的的观众始终是少数,因此,他更倾向于将工作指向这一部分人群,并愿意“只对真正想听我拉琴的人负责”,把艺术介绍给他们,让他们体会到音乐的情感,因为那才是真的东西:“如果十个人里有一两个喜欢,那就是非常幸运了。”而原本没有兴趣的人,也不必勉强或试图去影响。
我想,在他的理解中,这种距离并非冷漠,而是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它让人免于被噪音裹挟,也让判断得以保留复杂性。
2005年,王健首次录制了一版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二十年后,他再次录制了同一套作品。对比聆听这两版录音,2005年的演奏轻盈而带着对未来的希冀,而新版则明显更厚重,情感更深。我对他说起这种听感的对比,他回答:“你说是年轻好还是年纪大点好,说不清楚。年老了你知道很多事情,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个蠢蛋,但我想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再年轻一次,再无知一次。”
我还想起过去与他交谈时,这位大提琴家曾谈到的一种宽广又超越自我的“距离感”,这贯穿了他对演奏和音乐理解的思考。在谈巴赫时,王健反复提到一种他始终感受到的普世性。在他看来,巴赫的音乐并不依赖具体的文化背景、宗教经验或历史知识,即便听众并不理解作品的结构与技法,也仍然能够与之建立关系。它并不要求被“听懂”,而是允许人进入各自的层次之中。正因为如此,巴赫的音乐可以存在于任何空间、任何规模之中:无论是在私密的练习室,还是在容纳数千人的音乐厅,都不会失去其成立的条件。
多年以前,王健曾受邀在伦敦逍遥音乐节演出,在可容纳五千多人的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里,独自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一部分。演出前,他曾建议将舞台布置在大厅中央,以便声音更均匀地扩散,但主办方坚持让他在传统舞台上演奏。他原本心里没有底,但当晚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成为他一生中难忘的经历。在空旷的大厅里演奏巴赫,现场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当时他脑海中就浮现出巴赫一向给他带来的感觉:“就像大家到野外去春游,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大伙儿点起篝火,然后一把拿起琴来,就在山谷里面拉起来。”他说,“你就在音乐中陷入自己的层次”,那是最有意义的音乐。
二十年前,他向我描述自己演奏这套巴赫无伴奏组曲时,更多是在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后来,他逐渐感受到音乐所讲述的他人视角。这种“距离感”让他得以从人类有限的视角中抽离,唤醒人性中的闪光点,暂时忘掉自身的丑恶、虚伪与虚假。当一个人真正愿意把最真诚的东西拿出来时,他说,那便是他所理解的“神性”:“有些时候我听到最感人的音乐,比如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慢乐章的时候,我会觉得好像上帝帮我忘记了我们这些人。过了很久以后再回来看这个地球,他会为我们在心底流泪。这是很强大的感觉:那就是它的距离感很大很大,大到好像地球上已经没有人了,它的音乐在总结我们曾经活过。”
这种对“距离感”的强调,也自然延伸到王健对当下公共环境的判断之中。在他的理解里,真正理性、成熟的判断,必须建立在对事物多面性的承认之上,而不是迅速站队,更不是将立场绝对化。他反复强调自己始终反对极端,反对任何“非黑即白”的态度:“你太相信自己的相信,肯定是犯错的。”在他看来,判断一旦变成确信,复杂性就会被迅速抹去,而人也随之失去修正自身的能力。
这种倾向在年轻人身上尤为明显。年轻意味着对未来的确信,也意味着更容易相信判断本身的正当性;而随着年龄增长,视线逐渐转向过去,人反而会更清楚地意识到不确定性的存在,也更容易看到同一件事的多个侧面。
在这一背景下,王健对社交媒体和互联网环境始终保持警惕。他并不否认互联网的技术价值,但认为其运行逻辑在结构上持续放大噪音与极端立场,对人类的精神世界构成长期的消耗。门槛越低、形式越简单、情绪越直接的内容,越容易获得可见度;而那些需要时间、经验与判断力才能进入的艺术与思想,则不断被挤压到边缘。
在他的理解中,人的思考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种需要投入时间与努力才能逐步建立的能力。但在现实的网络结构中,许多人尚未经历这一过程,便已经拥有了频繁发声的机会。当数量庞大的、未经充分思考的声音同时出现时,噪音本身便成为一种力量,推动审美与判断向更低的层级滑落。
他将这种变化与现实生活中的经验进行对比:在现实世界里,即便政见、宗教或文化背景差异巨大,人们在同一空间中相处,仍会受到人性的约束:避免冲突、建立关系、维持共处的可能性。但在网络环境中,人与人之间往往只剩下立场与标签,彼此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是被简化为可以被攻击或防御的对象。许多在现实中难以发生的对立,在网络空间里却变得司空见惯。
二十年前,王健描述自己演奏的巴赫无伴奏组曲时,更多是在处理自己的内心世界;后来,他逐渐感受到音乐中所讲述的他人视角。摄影:张璐诗“人性是什么?不要吵架。”他说,“如果在荒山野岭里碰到一个人,你第一反应不是跟他对立,而是怎么跟他交朋友、怎么互相帮助,一起活下去。我们是群居动物。”在他看来,正是这种最基本的人性逻辑,在互联网环境中被系统性地削弱了。每个人被推向各自的立场孤岛,世界逐渐收缩成只容得下自己的回音。也正因如此,他选择保持距离。这种距离并非逃避现实,也不是拒绝判断,而是一种对复杂性仍然保有耐心的姿态:不急于站队,不轻易下结论,不让自己被噪音裹挟。它既体现在音乐审美上,也体现在他理解世界、与他人相处的方式之中。在这样的距离之内,音乐仍然可以成立,人性也仍然有被保存下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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